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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有所老

人生易老淚空垂,半身知覺半心衰。
  難忘得意狂少恨,落葉殘燭道與誰。
  最是孤枕倚星月,長夜深深夢幾回。
  但願駕鶴無苦痛,恰似風去江水歸。
  
  吟罷這首自賦七律,頗是百感交集,日日忙碌,又日日作為,從未有今日之感覺!憶及舊事,當是二十六年前的一段往事,那時余也是風華正茂,力圖成就一番事業的,可謂野心勃勃。剛剛與我完婚的妻子在異鄉上班,結識了一位女性朋友,由於妻的朋友是本地人,就免不了互動,於是妻常被朋友邀去家裡吃飯,我也入鄉隨俗自然成了座上賓。妻的朋友姓張名寶榮,她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,三個哥哥和唯一的姐姐均已結婚,都各自過各自的日子,惟寶榮與父母獨過。寶榮的父母甚是善良,二老身上處處散發著古老中華的仁與愛,在他們那張滄桑的臉上總是掛滿憨厚的笑,你由不得不被那樣一種人間真情而強烈感染。所以我和妻非常敬重兩位老人,時常用有限的工資給二老買些禮物,每當此時兩位老人都會嚴詞婉拒,我與妻總是好言安慰,掏盡肺腑,直到此二老激動的心平復為止。
  這樣的異鄉親情只幾年光景就悄然而逝,不甘寂寞的我搞起了運輸,妻也隨我一起住進縣城,從此離開了她得來不易的工作,專門為我料理家務。這一幹就是多年,對妻有知遇之恩的二老也伴隨著我們不停的忙碌而遭忽略,雖然有時提及也權當回味,現在思來頗覺愧悔。這二十幾年間,二老的變化也頗大,九十年代末相伴多年的老伴兒離她而去,寶榮也於九十年代初結婚,老太太由於身體尚好遂給小兒子照料孫子。這期間我們仍舊保持著與寶榮的接觸,從她嘴裡不斷瞭解老人的近況,但未曾謀面。
  直到今年初,寶榮又來我家串門,才得知老人就生活在縣城的一個托老所,於是我和妻決定帶上禮物晚上去看望老人。早春的傍晚依舊如冬,我和妻並未費多大周折,便找到了這家托老所,這是一家民宅,門前很不講究的掛著一塊自製招牌,那牌子上的字也寫得歪歪扭扭,毫無朝氣。水泥台階成斜坡狀,上面佈滿防滑的溝溝坎坎,兩邊分佈著幾棵苟延殘喘的柏樹,看上去很憔悴。門是虛掩著的,我和妻輕輕推開門緩步走進屋裡,屋內靠近西側中央放著一台二十五英吋大小的電視機,十數個老人坐在長凳上看電視,這裡沒有更多的歡樂與交談,充斥著沉沉暮氣,我們這兩個不速之客的到來彷彿並沒有引起他們的多大關注,只是報以象徵性的望一望,遂又把目光轉向了電視。靠近牆邊的辦公桌上,一個年輕少婦正在埋頭寫著什麼,似乎是我和妻的腳步聲驚動了她,她才抬起頭,幾分友好的笑著問我們:「您二位找誰?」
  「我們找一位駝背的張老太太。」妻和藹的進一步描繪說。
  「奧,」她只是稍加思索,隨即指著隔壁那道緊閉著的房門示意說:「在裡屋呢。」
  我與妻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,那道斑駁的門,如同這裡的空氣沉悶而壓抑,恰在這時從屋內探出一個老婦人的頭來,如霜銀髮,一雙毫無生氣的眼睛,從那雙黯淡的眸子裡流露出壓抑與沉淪,無奈與怨恨。我望著這雙嫉惡如仇的眼睛,冥冥之中彷彿有一種力量推動我去讀懂它,所以我緊緊盯住那雙憂傷的眼睛,唯恐從我的視線逃去。恰在此時,那個略有殘疾的老太太也尾隨著我們欲走進去,那年輕少婦大聲喝止,可殘疾老太太依舊尾隨著我們,也許是聲音超分貝的強烈,一個年輕人突然從後面的屋內竄出,逕直走到那老太太的身前,老鷹抓小雞似的,把那老太太拽放到長凳上,沒好氣的說:「死不要臉,要你好好呆著你偏偏找事兒!」
  殘疾老太太呆若木雞,兩眼流露出無可奈何的光。
  那些看電視的老頭們,麻木得如同雕像,彷彿這世界裡的一切對他們都已無所謂,天塌下來都不會打動他們。我與妻前腳剛剛踏進門裡,身後的門就被尾隨來的少婦關上了,頃刻一股難聞的氣味兒直衝九霄,我暗暗屏住呼吸,有意讓自己慢慢適應這裡的環境,不然怎麼完成任務。我抬眼看看妻子,她的抵抗力倒蠻強的,我不情願的做了一次深呼吸,藉以調整我的心態。我左右打量著房間裡的一切,這屋裡共四張床,分別頭對頭,腳對腳靠四面牆擺放著,靠近窗戶的那張床上躺著一位花白頭髮的老太太,自打我們進來的那一刻就沒有任何的反映,素花棉被包裹得嚴嚴實實,蓋著半張異常消瘦的臉,顴骨高高的,沒有一點的生氣,一雙塌陷的眼睛緊閉著,看著眼前這淒慘,悲涼的晚景,我為人生感到從未有過的悲哀!這些純樸善良的老人們,她們也曾有過燦爛的人生,也曾有過美麗的幻想;也曾生兒育女,也曾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兒女身上,也曾夢想過幸福的晚年。可眼前……這壓抑的悲涼,令人膽寒的狀況,催人心肝,叫人淚下的場面,又如何把握未來。
  「啊-啊……」那躺著的老人忽然發出怪異的啊啊聲。
  「她有事吧,怎麼沒有人管呀。」我情不自禁的詢問滿頭銀霜的老夫人。
  「誰管呀,反正她一叫,不是有屎就是有尿。」那老婦人看到我如此激動,又如此的富於同情心,一改先前的態度,並與我攀談起來。
  「這個老太太沒人看也沒人管,兒子只是負責到時交錢了事,像她這樣生不如死啊。」
  是啊,這人生的罪孽呀,太深重了,說又說不出,死又死不了,我在心裡默默的想著、思忖著。
  「像這個老太太,」老婦人用手指了指緊挨著她的那張床,繼續說道:「她沒兒沒女,閨女兒子都是要來的,要來得兒子不管她找親媽去了,要來的閨女每月給她交五百塊錢。」老婦人如數家珍,對同屋裡的每一個人都瞭如指掌。
  「大媽,」耳畔傳來妻的聲音,我側轉身,順著聲音看過去,一個矮小的老太太捲縮著,頭朝窗的方向,兩隻長滿褶皺的雙手托著下巴,妻的喊聲才使她異常艱難的睜開雙眼,她掙扎著,堅強的坐起來。
  「您還認得我嗎?」妻激動的說。
  「認得,認得,你不是大姐嗎?」老太太痛苦的臉掠過一絲笑容。
  「這是她大姐夫。」妻又指著我說。
  「她大姐夫還那樣兒。」老太太只稍一望,便穿越了二十幾年的時空,把過去和現在結合在了一起。
  我深情的審視著眼前這位二十年前的老太太,如今她已是滿面滄桑,再也無力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,他只能聽命於命運的安排,我不由得為人生淒愴的晚景而身感強烈的震撼與悲痛!我不禁為美麗的人生鳴不平,不禁為人生的終點如此之惡劣而吶喊。為什麼一生功勳卓著的老人們不能得到兒女們的呵護,為什麼他們不能像父母和護他們一樣的呵護父母?
  我重又把目光掃向那躺著的老人,這是何等的悲涼呀,她已然沒有了語言能力,已然沒有了活動的能力,她渴了怎麼辦?餓了,身體不適,大小便又怎麼辦?這是多麼不該發生的一幕呀。我的心彷彿被綴上了一個巨大的鉛塊,這責任在誰?當然在兒女,可又不全在兒女,這其中也有社會的責任,這些年人們對物質利益的追求,對金錢的崇拜,正在扼殺我們民族最優秀的文化,最淳樸的民風。拜金主義這個魔咒正在潛移默化的對年輕一代產生重大影響,盤踞於民族文化中心的仁愛、孝道正在這一代人身上淡化、消失;血濃於水,手足親情正在被無情的撕裂。長此以往,我們這個社會將演變成一個瘋狂的社會,無論父親母親,妻子兒女都將被禁錮在利益的漩渦中,一切都將在虛偽中進行,果真如此人類的文明將大打折扣,存在的意義也會由此變得不那麼重要。似這樣的托老所,簡直就是一具活棺材,有自理能力的尚且好說,那些沒有自理能力的不就真的活受罪嗎!看著眼前這一幕幕的悲情,我真的不敢相信何為幸福的晚年,如果這就是我寧願馬上死去,也不願繼續這沒有意義的人生!
  我一邊思索一邊與那老婦人攀談,妻也同張大媽拉著家常,我從老婦人那裡聽到了這屋裡每一個人當然也包括張大媽的故事,知道了她們在這座人間地獄上演的悲劇,我為她們深表同情,也為老闆的獸性而憤慨。我在幻想一個沒有歧視,沒有人生悲劇的世界,也夢想著一個沒有晚年永遠年輕的人生,如果這真的能成為現實,眼前的這一切就都不會出現,那才無愧為真正美麗的人生,我期望著,眼前這些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老人們也同樣等待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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